爷爷去世了。
九十四年的旅途足够漫长,像一道蜿蜒的河渠,缓慢流向水的蒸腾。旁人用得失来评价生死,后人们则更多是一副疲倦而倔强的样子。我是迢迢归来的守夜人,没有途径进入老人的梦里,跪坐堂前,沉默着感受着无知和羞愧。
一个时代总是误解其他时代,时代越小越局限,它的误解就越深。我曾经很长时间都不理解祖辈父辈近乎偏执的故土情结,后来,是时代教化了我。旧材料建造起新的宫殿和牢房,到处都有夜夜笙歌的赢家,爱做梦的傻子却找不到地方睡觉。人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贫瘠,地表爬满了繁忙的蚂蚁,文明和智慧的岩浆只能在地底流淌。故土是父辈们的精神家园,是滋养信仰生长的土壤,也是保护信仰不受侵扰的堡垒。
我对故土没有执念,跟爷爷也并不亲密,他是一个沉默的老头儿。早年,历史带走他的身份,疾病又带走他的妻,于是独自带着四个孩子;晚年,又被叔父带离家园,垂老在长江下游的城市,直到死亡才将他带回家乡。种种告别萦绕于他的一生,像旱烟萦绕在古老的指尖。
四月开白花,让活着的人聚在一起。人们出演各自的台本,喧哗声不止,意念层面却是一种慈悲的寂静。大家在回避心知肚明的事实,我们彼此憎恶又离不开,我们给对方带来苦难又各自都觉得委屈,但是在自然铁律面前,没有人能站到真正的对立面去。我们终将在度过执著的一生后衰亡,把灵魂留给同样的恐惧。我看见男人对着空气嘟囔,女人揉着小孩子的脸,路边的牛告诉我,它想在春天耕犁,想吃干净的草叶,想趴在母牛背上再依偎着睡觉。
晚年的异乡是孤独的,群山围绕的一小块儿天是孤独的,被大江大河斩断的城市霓虹也是孤独的。小时候好奇费解的事,大多有了答案,而今天,只要童心不面临危亡。人是远行和归程交替着变换,老人的遗体,父亲的背影,这都是我不敢长时间去看的。夜阑人静时,遗落的人事又从星河回望,我只能选择由衷。
我们安葬了爷爷,合力筑起一方毛石坟墓,三年后再来立碑。老人安息之地朝东,日出时,第一缕阳光撒到这里,剥开生的、冷的清晨。